张富清:刻意尘封功绩63年,2018年政府采集信息,才知身份不简单
1965年盛夏的一个午后,湖北来凤老城的街头静悄悄,石板路在炙烤下泛着白光。当地建设银行的副行长张富清,穿着褪了色的蓝工装,推着自行车,慢慢蹬上坡。他的同事好奇地问:“老张,您腿脚不好,怎么还坚持骑这种老车?”张富清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:“省点钱,能走就行。”这句平常话,被人当成了惯常节俭的笑谈,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位沉默的老人,昔日曾在西北战场上硬生生炸塌数座暗堡,获得过“战斗英雄”称号。
追溯他的根,得回到1924年的陕西洋县。那一年,他呱呱坠地,家里连一口完整的饭都难以保证。父亲早逝,大哥饿死,母亲靠给地主干活勉力维持。饥饿和寒冷像影子一样跟着他,十三四岁就开始替人放牛、扛柴。二十一岁那年,他仍然骨瘦如柴,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顶多当个长工,别指望有什么出息。
可时势把人推到命运的拐角。1945年冬,国民党在汉中大肆抓壮丁。抓壮丁的队伍闹哄哄地进村,他那结实的二哥被扭走。张富清二话不说,自愿顶替。原以为扛上一杆步枪也算尽孝,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太单薄,被关了两年,转身又被派去国军后方当杂役。寄人篱下的岁月让他看透了军阀官兵的贪腐:搞赌输饷银,索要民脂民膏。他咬紧牙根,终于等来机会。1948年春,瓦子街淹没在炮火中,西北野战军势如破竹。战斗一结束,他悄悄溜出国军营,跟着解放军走了。
同年八月,他加入中国共产党,被编入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。刚穿上棉布军装,他就发现,传闻非虚:战士们家家户户借东西都登记,坏了必赔,村民脸上满是放心的笑。张富清顿时起誓:“以后有仗,冲锋算我一个!”
1948年7月,壶梯山硝烟弥漫。山体七公里的脊梁上,国军碉堡密布。我军屡次受阻,突击队征集自愿者,他第一个站出来。手握三颗手榴弹,他沿着山沟匍匐,任子弹在耳边嗖嗖掠过。他猛地起身,把手榴弹塞进碉堡射口,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机枪点火般停息。趁着浓烟,连队一拥而上,山头旗帜倒向了东风。
休整未几,永丰之役又燃战火。夜色深沉,突击队四人沿着城垣潜行。战壕里,他咬着牙防止呼吸声惊动敌哨。刚翻过城墙,哨兵突然侧身探出枪口,“砰”地一声,火舌闪亮。他先开火,接着一个纵身跃入城内,七八名敌兵围来。子弹出膛,他的动作麻利且狠辣,几秒钟便让对手倒下。黑夜里枪火如骤雨,他拖着炸药包匍匐到碉堡根, 闭眼点燃导火索,转身扑倒。爆炸声震得城砖滚落,他和战友守住缺口到天亮。五点刚过,冲锋号响,我军潮水般涌入。六十分钟鏖战,全城收复,他因此记下“军一等功”。
年底,一封盖着红印的大信封飘到洋县。彭德怀手书“敬录张富清特等功”,并称其“可为楷模”。爹妈捧着简陋的泥土院子里唯一的煤油灯,眼泪止不住。可等来年春天,张富清却把那张报功书折好,塞进了棉衣缝里。他说:“荣誉是集体的,咱一个人的厉害算啥。”
时间推到1949年10月,西北进军新疆。从酒泉走到喀什,白昼三十五度,夜里零下十多度,鞋底磨破,脚板起泡,许多人缠着带子仍坚持前进。张富清记得,有个姓刘的战友在戈壁滩倒下了,他扶着那人肩头,只说一句“坚持”,可再没等到回应。
1950年,新疆落定,他迎来另一张奖状——“人民功臣”。然而,枪声稍歇,国家百废待兴。命运又一次拐弯:组织允许他返乡工作,他却在报纸上看见湖北恩施来凤县缺人。那地方穷到什么程度?一年三分之一吃红薯,山路蜿蜒,外面的人都躲。张富清执意请调,“落后最需要人”。批文下达,他没回老家,带着全部行囊——一只木箱、几本书和那包奖章——南下汉水。
来凤县第一天,上级只分给他一间旧库房,窗玻璃缺角,夜里山风呜咽。妻子孙玉兰轻声问:“咱这是要在这儿过一辈子?”他拍拍箱子:“咱为的是老百姓好过。”年头紧巴,他不肯让家里多占公家便宜,替妻子辞了供销社岗,把名额让给灾荒里苦熬的人家。妻子也只是哦了一声,第二天就去挑担子修水渠。
在粮油局,他算过一笔账:县里每月的白面、菜油等配售配额经常被中间商挤占。他暗访一周,把漏洞写成二十八条建议交到县委,随后联合供销社设立定点店铺,杜绝中转环节。老农进城,第一次发现买米不用找“关系”,那年岁尾,来凤库存白面首次有富余。
1960年漫长的寒冬,家里最难。妻子下岗,大女儿被诊断为类风湿,两个儿子开始上学,小女儿还在襁褓。他独自挑起一家六口的柴米油盐,工资勉强糊口。街坊说:“老张,你领那么多勋章,不如找组织补点补助。”他摆手:“换谁上战场,都能干;现在国家更难,我哪开口。”
时间似流水,他的名册在各个岗位辗转。从三胡区干部到外贸所核算员,再到建设银行副行长,不管坐哪张桌子,他的木箱子始终锁在家里床底。柜子里挂着的新衣服整整齐齐,却总见他穿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衣。儿子偷换过几次,他都笑着说“穿旧衣服干活顺手”,然后又把新衣一件件叠回去。
1985年,组织考虑到年岁已高,准他退休。临走前,行长李甘霖找他,让他写退休待遇申请。他只递回一张纸:“按最低标准。”李甘霖愣了半天,张富清笑:“年轻人比我更需要,你把资源给他们。”那一刻,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。
年岁进入九十高龄,他的双目渐渐浑浊。2010年做白内障手术,他执意选最便宜的人工晶体,“别给国家多花钱”。同病房的农民看他跟自己用同一型号,感慨半晌才知道他原来是银行退休老干部,更想不到他还是解放西北的突击队员。
2018年6月,湖北省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工作启动。来凤县工作人员上门时,张富清忘记自己放哪了,支支吾吾不肯细说。儿子张健全急得直跺脚:“爸,这回是组织有规定,得登记啊!”他才拖着蹒跚步子去翻箱倒柜。那一只木箱,锁扣生锈,螺丝一拧就碎开。蓝布褂子底下是泛黄的立功证书、报功喜报,还有发绿的“解放西北纪念章”。在场的基层干部看傻了,没人想到这位老人在库管档案里居然空白。
报送文件上去后,省里很快派工作组前来核实。记者闻讯赶到,他一连拒访三次。第四次,老战友来电恳请,他才摆摆手:“只说部队的光荣,别净讲我个人。”采访席间,他提到当年突击队战友大多长眠西北高原,“活下来的人要把他们的荣誉扛着走”。说到这儿,他声音颤抖,却倔强地不让泪掉下来。
1945到1950,弹雨纷飞;1951到1985,披星戴月;1985以后,潜心耕耘斑驳小院。张富清的战斗与建设,都避开了鲜花镁光。半个多世纪,他用寡言和务实把自己埋进了尘土。直到95岁那年,才被时代再次看见。2019年9月25日,他被授予“最美奋斗者”;2020年5月17日,他成为“感动中国年度人物”。荣誉加身,他仍常说:“这些都不是给我,是给牺牲的战友。”
如今,张富清仍住在那幢旧楼。墙角的搪瓷缸摆在案头,被他擦得锃亮。有人问那是什么,他淡淡一笑,“当年行军每人一只,水呀米汤呀都靠它。”岁月磨平了棱角,却磨不掉一个老兵心里的信条:忠诚、干净、担当。
从北疆的风沙到武陵深山,他的脚印埋在大地。六十三年未提个人荣誉,却把每一分汗水都放进了国家的账簿。张富清的生命轨迹,像一条隐秘的河,深埋地下,最终汇入大海,静默却汹涌。
延伸·被历史静默照亮的背影
在那座旧城的清晨,雾气从清江翻涌而来。街角的早点摊前,偶有人提起“张老”,总是带着点佩服又带着些许困惑。为什么功勋累累、享誉全国的战斗英雄,偏要守着一处老屋,甘于平淡?这背后,是一种特殊的时代精神——“把荣誉留给集体,把安宁让给自己”。当年西北野战军从富庶关中一路打进河西走廊,炊事兵缺少炒勺,只能用刺刀翻炒羊肉;弹药紧缺,把手榴弹壳都收回来熔成子弹壳。张富清在日记里写过一行小字:省下一粒米,也许能多活一个战友。战后几十年,他依旧把“节省”当成信条;旧衣重复补,碗盏碎了粘上胶再用。有人劝他晚年要享福,他却笑道:“我不穷,国家富就行。” 这种价值观,到底从何而来?或许得追溯到1948年秋天的一个夜晚。永丰城破晓前,大雪封城,战友王青山中弹后仍坚持把两枚手榴弹塞到他怀里,嘶声吼道:“老张,炸了它!”那一刻,他听见的是生者对死者的托付,更是革命对未来的嘱咐。正因如此,和平年代的每一分粮票、每一张报表、每一枚硬币,于他皆是烈士鲜血的延伸。惋惜的是,许多与他并肩冲锋的名字,如今只能在公碑上寻见,而他要做的,只是替他们好好活下去,让人们记得那群无名的影子。于是,面对铺天盖地的采访热度,他慎言;面对激昂的颁奖词,他轻声致谢;面对个人待遇,他始终紧守底线。若要在张富清身上提炼一句注解,倒不如借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:“组织需要啥,就去干;干成了,也别嘚瑟。”这种近乎朴素的信念,让一位战斗英雄又变成了寻常老兵,而正是这种“寻常”,才更映出英雄的本色。新时代呼唤榜样,却不必每个人都把荣耀挂在胸前;真正的光芒,往往潜藏在平凡生活最深的褶皱里,只待历史某一刻把它静静照亮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