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事被父亲让给堂妹,我成了京中笑柄,阿娘说 “她们好日子快到头”,后来我竟嫁进人人羡慕的温家,谁能想到这反转?
亲事被父亲让给堂妹,我成了京中笑柄,阿娘说“她们好日子快到头”,后来我竟嫁进人人羡慕的温家,谁能想到这反转?完结
阿娘一大早就起了身,今日要去踏春,要安排的事儿多着呢。
春红打开衣柜,仔细地挑选着衣服。
春枝则在翻找首饰盒子。
我坐在炕沿上,人虽醒了,脑子却还迷迷糊糊的。
阿娘昨日跟我说过,今日踏春,有个人要见我。
她没明说,可我心里明白要见谁。
阿爹虽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,却是个散官,手里没什么兵马实权。
二叔在西北戍边,带着二婶去了,把三个孩子留在了京中。
这些年,阿娘活得战战兢兢,就怕旁人说她苛待侄子侄女。
家里有什么好东西,都先紧着他们。
直到二叔把两位兄长接走,情况才稍有好转。
我曾经有过一门亲事。
有一回,老太太说堂妹南笙可怜,父母都不在身边,都十七了还没个归宿。
说着,还拿眼角瞟阿娘,让阿娘用心给南笙寻个好人家。
我阿爹胆小又糊涂,唯唯诺诺不敢说话。
南笙养在老太太院里,只比我小半岁。
老太太出身显贵,从我记事起,她就说院里的东西日后都要陪嫁给南笙。
那时我还小,阿娘把我抱在膝头,摸着我的头发说:“南曦,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。”我当时不懂这话啥意思,长大后才明白。
阿娘只生了我一个,这些年吃了各种药,试过各种方子,终究没能再生个一男半女。
阿爹光妾室就有七房,可后院这么多年都没动静。
老太太不喜欢阿娘,觉得是阿娘生不出儿子在背后使坏,连带着也不喜欢我。
后来,和我定亲的游松在及冠之年考了个榜眼,老太太就把阿娘叫了去。
阿娘回来后,啥也不说,只是搂着我掉眼泪。
阿娘出身平常,能嫁进我们家,全靠我外翁救过我祖父的命。
从那以后,我再没见阿娘对老太太笑过。
不管老太太说什么,她都应下,不多说一个字。
直到有一天,老太太说动了阿爹,阿爹来跟阿娘说:“游家的亲事就让给南笙吧!当初两家只说做亲,又没说和哪个女儿。
南笙自幼体弱多病,父母又不在身边,怪可怜的。
等南曦嫁人,咱们多备些嫁妆就是了。”我站在房门外听着,阿娘冷笑一声,对着阿爹说:“滚!”阿爹甩帘而出,看见我时有些尴尬,最终啥也没说。
几天后,游家来谈亲事,说的是南笙。
从那以后,我在相熟的人家成了笑话,阿娘也病了半月没下床。
等阿娘缓过劲来,她亲自去找了老太太,又把阿爹叫去说了半天话。
时光飞逝,南笙去年冬日嫁进了游家,那嫁妆多得惊动了半个京城。
二婶娘进京操办南笙的婚事,平时对阿娘和我还算亲近,这次却一直冷着脸。
南笙的婚事,阿娘没怎么过问。
直到游松来接亲那天,我按老太太的要求去送南笙出门。
南笙被接走后,阿娘握着我的手冷冷笑道:“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。”自从南笙嫁了,阿娘就带着我四处走动。
今日要见的,是翰林院吴翰林家的小儿子。
这小儿子去年刚及冠。
太平盛世,陛下虽没明说,但更倚重文臣。
这亲事是我姨母撮合的。
阿娘听说吴家人口简单,那小儿子读书也不错,婆母又疼媳妇,自然是一百个愿意。
今日,我要和吴家小儿子见上一面。
春光温和,出来踏春的人很多。
阿娘领着我,先到了吴家的围帐。
吴夫人有张圆圆的脸,特别爱笑,说话也好听。
她看我的眼神,说不上嫌弃,只是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。
我自幼贪吃,又不长个,和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比起来,也就占了个圆润喜庆。
吴夫人笑着说:“这孩子生得真喜庆,看着就有福气。”说完就没下文了,我知道她没看上我。
她又说:“都是年轻人,一起说说话吧!”吴翰林家的小女娘便带着我出去找她兄长。
桃花开得正艳,草地上搭着许多围帐,各式各样的,长长的一排,远远看去像条扎染的彩带。
再往下是个缓坡,坡下有一条河,不算宽,水却清澈见底。
吴家小郎君在河畔等着,他背后是一棵粗壮的柳树。
我自幼长到这般年纪,也曾有过少女怀春的心思。
毕竟,曾经我心仪的对象是旁人眼中如游松那般端正又有才学的郎君。
可自从他娶了南笙,也不知怎的,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好似老气横秋起来。
“男人啊,总是先看相貌,再看家世。”阿娘总说我是内秀。
可这内秀的东西,一时半会儿看不见摸不着,又有谁会在乎呢?这不,远远瞧见我和他幼妹来了,他竟转身就跑。
那小女娘才十三岁,一时不知所措,愣在原地。
“你去寻寻你四兄,我在这儿等着。”我轻声说道。
小女娘捏着衣角,带着丫鬟去了。
我心里犯嘀咕,离得那么远,他就看清我的样貌了?莫不是我真的貌丑无盐,生生把来相看的郎君给吓跑了。
要是这事传出去,京城的闺阁中又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同来的春红脾气不太好。
自打那郎君跑了,她就气呼呼的,脸拉得老长。
“欺人太甚,还是个读书人呢,呸!”春红愤愤道。
我靠在柳树上坐下,拿出荷包,里面装着不少零嘴。
我挑出一颗蜜饯塞进春红嘴里,自己也吃了一颗。
“姑娘,你就不生气么?怎么还吃得下去啊?”春红满脸不解。
“春红,就算要生气,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?”我笑着说。
“姑娘!”春红跺跺脚。
“这有啥呀,食色,性也。
你家姑娘我还喜欢长得好看的呢!”我打趣道。
春红听了,便不再吭声。
我知道她一心护着我。
“春红,春日正好,大家不都是来看花儿的?可你家姑娘我又不是一朵花儿呀!”我望着溪水说道。
只见浅浅溪水中,小小银鱼探头探脑地游过来。
我伸出手指,轻轻碰了一下水面,鱼一下子就游走了。
“哪有什么要紧的?姑娘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脾气性子又好,怎么就配不上一个翰林家的儿子了?”春红急道。
“莫要胡言。”我赶紧将手指放在唇边,做了个噤声的姿态。
要是被旁人听见,又得惹出是非。
我在溪边等了约一个时辰,把荷包里的吃食都吃完了,也不见吴家兄妹回来。
“看来不能再等了。”我站起身,拍拍衣裙,带着春红准备回去找阿娘。
这时,春红突然惊了一跳,捂着嘴朝柳树后指了指。
我定睛一看,柳树后露出一角靛蓝的衣角。
原来树后坐着一个人,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,我和春红说的话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。
我仔细回想说过的话,好像没什么不妥。
最重的一句,也就是春红说起老太太时,我说:“老太太一顿一碗饭地吃着,却不知吃的是谁家的,很是该饿她两顿的。”我心里暗自思量,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
要是传出去,旁人说我倒也罢了,肯定会说阿娘不孝。
要是传到老太太耳中,她可就抓住把柄了。
说起老太太,她最近又琢磨出一件荒唐事。
二叔家的二兄都二十一岁了,孩子都两岁了,老太太却要把二兄过继到阿爹名下,承继香火。
整个京城怕都没这么荒唐的事儿,谁家会过继一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啊,都是挑个年岁小的,自幼养在身边,即便如此还诸多麻烦。
我想起二兄往日对阿娘的态度,他要是过继过来,阿娘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。
“阿爹定然不是老太太亲生的,不然她怎么总想着把咱家东西往二叔家划拉。”我小声嘟囔着,觉得得和那郎君谈谈。
我走过去,见那郎君屈膝坐着,一手拿着一块木头,一手握着小刀,正专心雕刻着什么。
他身着靛蓝长袍,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,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肩头和脸上。
“哇,他睫毛好长,眼尾也长,鼻梁挺拔,腿也修长,真是个好看的郎君。
而且看他腰间的玉带,想必很有钱。
可他头上却只用一根和衣服同色的发带束着。”我心里暗自想着。
许是我站得久了,他停下手中的活,抬头看向我。
那是一张好看却略带憨气的脸,有着不同于少年的沉稳气息。
他见我看着他,起身收起木头和刻刀,冲我笑了笑,那笑容清澈得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符。
“姑娘有事么?”他声音微沉,让人莫名感到安稳。
我墩身行礼,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。
“我家中祖母已七十二岁,一顿吃一碗饭,郎君觉得她吃得多不多?”他看着我,先是一愣,接着哑然失笑。
“我家中有两妹,每顿能吃两碗饭,姑娘你说说,这算吃得多不?”如今这世道,大家都以瘦为美,那些世家大族的姑娘,连一碗饭都不敢多吃,更别说两碗了。
我一时沉默,心里全是他说的“两碗饭”。
我之前说自己有将才的话,他到底是听见了没呢?他见我不说话,也没再追问,背着手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。
我也不好再开口问,就当他没听见吧。
春红皱着眉,担忧道:“姑娘,他要是把那话传出去……”我满不在乎地说:“传就传呗,老太太每顿就吃一碗饭,又不是我瞎编的。”哎呀,我当时就该问问他是哪家郎君,真是失策。
今日这事儿办得不太圆满,我想见的人远远瞧见我就跑了。
对我来说倒没什么,可阿娘却受了不小的打击。
她一回到家就说头疼,我想去陪陪她,她也拒绝了,带着贴身伺候的春晓匆匆走了。
第二日,姨母来家里。
我估摸着是和阿娘说了吴家的事儿,便让春枝去看看。
春枝回来说,姨母气呼呼地走了。
看来,我和吴家这门婚事算是黄了。
也不能说无疾而终,说到底,是人家没看上我啊。
春日里雨水多,阿娘最近越发忙碌,总是行色匆匆。
我就喜欢推开窗子,趴在桌上读书,或者去小厨房做些吃食。
不管做什么,只要能安安稳稳就好。
我跟阿娘说:“阿娘,你跟阿爹和离算了,在这家里,憋屈了都没处说。”阿娘幼时习武,性子刚烈,全是为了我才一直忍着。
我接着说:“等我嫁了人,你没了后顾之忧,和离后定能把泥巴扔到老太太脸上,骂她个老虐婆。”阿娘没说同不同意,只是摸着我的脑袋,微笑着说:“我家闺女长大了。”我想她心里也是愿意的,以老太太的脾气,只要阿娘提和离,她肯定立马把阿娘扫地出门。
阿爹就更不用说了,他只听祖母的,懦弱无能还野心大。
我姻缘波折,全怪阿爹不争气。
当初游家求娶南笙,是因为二叔在西北做四品武将,那可是实打实的差事。
阿爹虽说官居二品,却只是个虚职,一年上朝的机会都不超过三次,陛下怕是都想不起他这人。
我对南笙,说讨厌吧,又不完全讨厌,毕竟讨厌一个人挺费力气的,我这人懒。
只要她不来招惹我,我也不会去自找麻烦。
可她从小就爱拉踩我,好像只有把我踩进泥里,她才能活得舒坦。
阿娘说:“南笙没出息,真有能耐就跟淮王妃比去。”我觉得阿娘说得在理,京中敢和淮王妃比的,估计也就她阿姐温大夫人了。
这日雨过天晴,天空湛蓝如洗。
一早,老太太就派她身边的春哥来传话:“大姑娘,南笙再过一刻钟就到家了,老太太让你去陪她说说体己话。”我心里嘀咕,我跟她能有什么话说?不过,我倒乐意去给她添添堵。
她想恶心我,可我这肠胃消化好着呢。
听说她都有两个月身孕了,不在游家养胎,跑回娘家干啥?走到院门口,就听见房里传来低泣声。
春枝用小眼睛瞅着我,虽不知道咋回事,却幸灾乐祸地咧着嘴。
我瞪了她一眼,她才收敛起来。
守在门口的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头春梅,见我来了,高声喊道:“大姑娘来了。”我进了屋,南笙已经止住哭声,眼睛还红红的,她的贴身丫头春萤正给她递热帕子擦脸。
我本应在院里等会儿,可我偏不,就想看看她窘迫的样子。
老太太拉着南笙坐在榻上,见我进来,南笙要起身,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:“坐着,别起来。”我问了安,老太太只轻哼了一声。
我也不知道她是让我起来还是继续跪着,索性站直了,坐在老太太另一边。
老太太养尊处优一辈子,老了还是圆润喜庆的模样。
我长得既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,倒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。
按理说我这年纪该是豁达慈爱的长相,可我家老太太却狭隘刻薄。
或许她把慈爱都给了南笙,刻薄都留给了我。
我坐着不吭声,看着南笙收拾好,顺手捏起桌上一块千层糕,默默吃起来。
祖母瞪了我一眼,拍着南笙的手背说:“你妹妹都伤心成这样了,你还有心思吃东西?”我暗自嘀咕:说她傻吧,还晓得安排个人守门;说她精明吧,明知道南笙可能不想让我知道游家的事儿,她偏要说破。
我故意高声问:「阿笙因何事伤心?」其实,我若懂事点,就该装作不知南笙哭过。
可我就爱瞧她的热闹,听说她哭了,我今儿个都能多吃一碗饭。
南笙自幼体弱多病,吃饭时眼睛总盯着碗里的米粒,喝药的次数比吃饭还多。
读了几本柳居士的诗集后,更是伤春悲秋,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。
老太太不喜欢我,估计是嫌我饭量大,壮得像头牛,从小连风寒都没得过。
小时候,因为她多病,我和阿娘真心待她。
她哭时,阿娘把她抱在怀里哄;她走累了,我背过她。
可这时光啊,不知咋就让她把那些事儿都忘了。
南笙垂着眼,抿着嘴角,死活不肯说。
旁边有人忍不住开口:「她那婆母,说南笙有了身孕,不方便伺候游松,要给她儿纳妾。」我挑了挑眉,和我猜的差不多。
南笙不乐意地看了眼老太太,又看向我,眼里蓄满了泪,喊了声:「祖母……」她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口,老太太一把将她抱住,心肝宝贝地哄着,没一会儿两人就哭到一起了。
南笙的乳母莫妈妈瞅了瞅我,几次想开口劝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老太太抹着泪说:「……,若是当日嫁过去的是南曦就好了,她心宽,也不至于这么伤怀。」我点点头,应道:「老太太说得是,除了温家,哪家郎君没个妾室?要是为这事儿哭,那皇后不得哭死?」老太太骂了好一阵,最后来了句:「祖母不是说游家甚好,只有南笙这般的姑娘才压得住这样的福气么?」我端起茶喝了一口,慢悠悠地说:「……」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,这话确实是她当初要把南笙嫁到游家时跟我阿娘说的。
我接着说:「阿笙有那么多嫁妆,又有祖母撑腰,纳个妾而已,还能越过她去?祖母怎么不问一声她今儿哭哭啼啼回来,心里咋打算的?」南笙猛地捏紧手里的帕子,脸上闪过一丝戾气。
我可不是好欺负的,她也不是善茬。
游家要给游松纳妾,肯定不只是因为她怀孕了。
南笙起身下了榻,跪在老太太面前。
莫妈妈见她跪下,也跟着跪在旁边。
我接过春枝递来的热帕子,擦了擦手。
莫妈妈哭诉:「求老太太怜惜我家姑娘,姑娘自嫁进游家,侍奉公婆,友爱姑嫂,只姑爷……」她说到这儿,突然瞅了我一眼,停住了。
老太太让春哥扶起南笙,目光犀利地看着我,对莫妈妈说:「继续说。」莫妈妈接着说:「姑爷竟时时惦记着大姑娘,一会儿说大姑娘做的春饼好吃,一会儿又说大姑娘章刻得好,有一回醉了酒,抱着姑娘竟喊着大姑娘的名字……」「你这孽障,还不跪下。」老太太怒不可遏,一掌拍在桌上,那声响,我听着都觉得手疼。
我站着没动,大声说:「那游松时时念着我,跟我有啥关系?我就见过他三次,每次南笙都跟着。
第一次,祖母让南笙跟他讨教画技,把我赶去厨下做点心;第二次,南笙和他吟诗作赋,还说我除了刻石头,一无是处。
游松要看我刻的石头,还是祖母让春哥把我刻的印章拿过去的;第三次就是他们定亲那日。
既然想方设法嫁过去了,好好过日子不行么?非要找些牵强的理由来攀扯我,难不成想让我去做游松的小妾?南笙,你野心也太大了。
他游松算什么东西,也配我给他做妾?」我走到南笙面前,挑起她的下巴。
瞧她,许是怀了身孕,脸肿肿的,眼底青黑,肤色蜡黄,哪像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?我冷笑道:「南笙,蠢点没关系,要是蠢还不自知,就麻烦了。
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?觉得我怕你?你也不想想,我好歹是辅国将军府的嫡出大姑娘,我的脸就是辅国将军府的脸。
要把我拿出去给人做妾,像温阁老那样的人家,都得掂量掂量。」说完,我转身,一巴掌打在莫妈妈脸上。
「知道啥叫刁奴不?说的就是你这样的。
你家姑娘糊涂,你不劝就算了,还唆使她生出这种糊涂心思。
要是还有下次,你看我饶不饶你。」我带着春枝匆匆出了老太太的院子,那老太太同南笙刺耳的叫骂声,像一团乌云般被我狠狠丢在了身后。
这些年,我心中的憋屈就像涨满的湖水,快要溢出来了。
如今,是我该立起来的时候了。
要是我一直装痴卖傻,阿娘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跳出南家这个火坑。
今日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辰,说起来,我家和武侯府这亲戚关系,就跟两条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线一样。
阿娘回来得晚,也不知是老太太不让传这事儿,还是有别的原因,总之阿娘还蒙在鼓里。
刚进家门,阿娘就满脸兴奋地跑过来,拉着我的手说:“阿曦,温阁老家要办春日宴啦!阿娘今天见到温家的二夫人,她亲口跟我说,改日派人送帖子来邀咱们去呢!”阿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,那模样,就像个得了糖的小孩子,得意极了。
温阁老啊,那可是大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。
我这个年纪的女娘,关于温阁老的事儿,都是从家中长辈嘴里听来的。
听说他就像那芝兰玉树一般,才华横溢,还深得陛下信重。
不过,最让人津津乐道的,还是他和夫人那段传奇的爱情故事。
京城里哪个女娘、夫人不羡慕温家大夫人呢?据说她小时候是温家给温阁老聘的童养媳,温家出事之后,她不离不弃,一个人把淮王妃抚养长大。
他们的故事,就像一本精彩的书,京中的说书人说了一遍又一遍。
温阁老是如何拒绝了诸多亲事,一心等着离家出走的温夫人;夫人又是如何坚毅聪慧,心里只念着温阁老。
我也去听过两回,除了说“羡慕”,还能说什么呢?他们俩,就像是老天爷特意为对方打造的,般配极了。
温家平常很少办宴,家里有一个一品大员,两个三品大员,可平日里却低调得很。
听说温家有个家规,温家儿郎都不能纳妾,要是没有子嗣,就算过继也不能纳妾。
这规矩还是温阁老亲自定的呢。
温家三个郎君,已经有两个成了亲,就剩下一个温侍郎。
京中多少世家贵族的女娘,都挤破了脑袋想嫁进温家,可温家娶媳妇的标准,好像跟别家不太一样。
那温侍郎今年都二十九岁了,还没娶妻呢。
温家春日宴的名帖,比金子还难弄到手,现在居然说要给阿娘?我把银耳羹递到阿娘手里,轻声说:“阿娘,也许是话赶话到那儿了,不一定真会送呢。”我不是想打击她,只是怕到时候没有帖子,她会太伤心。
阿娘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,说:“温家的人从不虚言,二夫人既然说了会送,就肯定会送。
阿娘也没想高攀温家,只是春日宴上郎君夫人多,就算比不上温家,总有不错的。
阿娘在珠玉阁给你订的头面,明天就好了,让春红陪你去取来,到了春日宴……”我的婚事,一直是阿娘的心病。
要是可以,我也想赶紧把自己嫁出去,让阿娘省心。
春日的白天渐渐变长了。
往常,我一大早就得去老太太房中问安,可自从昨日那事儿后,想来老太太也不想见到我。
阿娘去了一趟,很快就回来了,说:“南笙昨日就来了,晚上也没回游家。
老太太忙着呢,没工夫搭理旁人。”她又问起昨日在老太太房里的事儿,也不知是谁说的,总之阿娘已经知道了。
我看着阿娘的脸色,见她没生气,就把细节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。
阿娘轻轻抚摸着腕上碧绿的玉镯,一句话也没说。
今日休沐,难得阿爹也在阿娘房中。
我们一家三口默默地吃着朝食。
阿爹犹豫了半天,我知道他肯定有话想说,只是我在这儿不方便。
我便先出了门。
不用听我也知道,他八成是又看中了哪家姑娘,想纳妾。
男人啊,都是喜新厌旧的,天天看着阿爹,我对男人早就没什么期待了。
像温家那样的人家,就像凤毛麟角,太难得了,也不知要有多大的福气才能嫁进去。
阿娘想让我嫁进那样的人家,可我又有什么呢?太阳还没升多高,我就带着春红去珠玉阁取阿娘定下的头面。
珠玉阁虽不是京中最大的珠宝店,但阿娘和掌柜娘子关系好,这儿价格公道,样式也多,所以我和阿娘的首饰头面大多在这儿做。
我对首饰不太感兴趣,每次来,只为找一块适合刻章的石头。
我这人性格无趣,除了吃,就喜欢盯着石头发呆。
我祖父在世时最爱写字,其次就是刻章。
我从小看着,慢慢也懂了些,后来就真喜欢上了。
一张纸、一块石头,不用刻意维护感情,只要下了功夫,立马就能看到回报,好不好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这会儿时间还早,店里人不多。
掌柜娘子和阿娘年纪差不多,长得弱柳扶风的,人却十分爽利。
我一进店,掌柜娘子瞧见我,便热情地引我上了二曦。
不一会儿,她亲自把阿娘预订的头面送了过来。
那是一套粉晶头面,在阳光的映照下,散发出柔和的光泽。
春红双手捧着,眼睛都直了,连声赞道:“姑娘,这头面真是好看极了!”可在我看来,这颜色太过粉嫩,不太合我的心意。
不过,我知道阿娘的一番苦心,便笑着说道:“确实好看,阿娘眼光真好。”春红眼珠子一转,突然说道:“姑娘,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荣升斋的千层糕吗?今儿时间还早,说不定能买到呢,奴婢这就去瞧瞧。”说完,便急匆匆地跑下曦去了。
此时,店里又来了新客人,掌柜娘子赶忙下曦招呼。
我在二曦随意走动,四处打量着。
二曦和曦下不同,没有琳琅满目的首饰,柜台上摆放的都是各类原石,一看就是专做熟客生意的。
我一眼就看中了柜里一块黑色的卵石,指着它对伙计说道:“麻烦你把这块石头取出来给我看看。”伙计是个老手,动作十分麻利,立刻用一块布巾托着石头,递到我面前,笑着说:“姑娘好眼光。”我把石头拿到窗口,对着光仔细端详。
乍一看,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头,石皮极薄,用手触摸,圆润又温润。
“是块好石头。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,吓了我一跳。
我回头一看,竟是那日在柳树下见过的郎君。
他双手背在身后,微微弯腰,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手中的石头,眼角微微上翘,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这姿态放在别人身上,或许会显得轻佻,但在他身上,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不妥。
他直起腰,拱手向我说道:“看这质地,应该是块黄山石,只是暂时不知里面是什么颜色。
若是黑色,不知姑娘可否割爱?”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玩笑的心思,问道:“我为何要让给你呢?”他认真地说道:“过几日便是我长兄生辰,我想刻块印章送给他做生辰礼,瞧着这块石头,觉得正合适。”我看着他那老实巴交的模样,忍不住笑道:“也不是不行,不过你得拿件东西来换。”他听了,微微蹙眉,思索了片刻,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小小的印章,递到我眼前。
我接过印章,仔细一看,只见印章通体金黄,质地纯净、透明、通灵,肌理纹路隐约如丝,一看就是块极好的黄山石打磨雕刻而成的。
印章表面油润细腻,显然是被主人时常拿在手中把玩。
我惊讶地说道:“只是一块石头,而且石皮还没去掉,里面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,我只是随口说要换,你至少该等我把石皮去掉再换呀!”他憨厚地笑了笑,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,说道:“无妨,去了石皮即便不是黑色的我也要,总之看着就是块好石头。”我叹了口气,叫来伙计,问道:“这块石头多少钱?”伙计报了价格后,我咬咬牙,把荷包里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,才刚好够买下。
这些银子可是我省吃俭用几个月才存下来的,但好石头可遇不可求,我也顾不得了。
其实,我心里真正看上的是他手里的印章,想用这块石头去换。
他见我掏钱时一脸肉疼的模样,忍不住说道:“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,我可以买下这块石头。”我连忙说道:“郎君如此说甚是不妥。
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,若不买下这石头来换,直接要了这印章,就好像是郎君平白无故送给我的。
我和郎君非亲非故,这传出去可怎么说得清楚?”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,只是摆着手,一脸着急的样子。
我歪着头,看着他,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三分玩笑的意味:“郎君不必多说,我知道郎君不是孟浪之人。
现在是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,想用这石头换。
一会儿不管这石头里面是什么颜色,郎君可不许后悔。”他连忙一揖到底,说道:“怎会?是姑娘成全了我才是。”我心中暗自思忖,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郎君,难道其他郎君都该像阿爹和游松那样吗?他看着憨厚老实,却能体察人情世故,又心怀善意。
伙计很快就把石皮去掉了,那石头内里果然是黑色的。
“太好了!”我和他异口同声地说道,相视一笑,皆大欢喜。
在等春红回来的间隙,我翻看着手中的印章,心中暗暗思索,甚少有人会刻“清风朗月”这样的字在章上,这个郎君,还真是与众不同。
或许,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寄望?瞧这章上的字,刻得刚劲有力、行云流水,再看这石头,质地温润、色泽莹润,一看就是好石头。
这么想来,倒还是我占了他的便宜。
他就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,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,既不做什么,也不四处张望,只是微微垂着头,那修长的脖颈线条,如同优雅的天鹅。
他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等着,仿佛时间在他这里都放慢了脚步。
我暗自揣测,他莫不是来帮家中女眷取首饰的?有些人,就算见了无数次,你也难以琢磨透他的心思;而有些人,仅仅见了一两面,就能看出他的本性。
我瞧着他,心想他该是个极好极好的郎君。
许是我看他的眼神太过直白了,他似有所感,缓缓回头看向我,那澄澈的眼神里透着询问。
见我不说话,他又微微垂下头去,耳朵慢慢染上了一抹红晕,像天边的晚霞。
我心里痒痒的,很想问一问他的年岁,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毕竟自陛下即位,男女大防虽没过去那般重了,但一个女娘追问一个郎君的年岁,终究是太过唐突了。
我活了这许多年,做过最出格的事,便是和这个陌生郎君坐在一张桌子两侧,还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许久。
“姑娘,你看啥呢,这么入神。”春红突然冒出来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我回过神来,转头就看到春红手里提着大大小小许多纸包,看来是把能买的各色糕点都买了一遍。
我从她手里接过纸包,精心挑拣了两包,推到对面的人眼前,红着脸说道:“我请郎君吃糕点。”“姑娘你竟舍得将吃食分给旁人?”不待那郎君说话,春红先打趣起来。
这丫头,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!我狠狠瞪了她一眼,红着脸蹲了蹲身,带着春红下了曦,把那郎君留在了曦上。
即便春红不说那样的话,看看我这圆润的身材,他定然也知道我极能吃的。
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家,春红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日子和往日并无不同,我阿爹又纳了新的妾室,是个肤白蓝眼的外族姑娘,说起官话来磕磕巴巴,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。
但她极得阿爹的宠爱,家中其余妾室看她不顺眼,每日明争暗斗。
“阿娘,那些妾室又闹起来了,怎么办?”我担忧地问阿娘。
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罢了罢了,我免了她们的礼,不叫她们到正院来就是了。
我对阿爹早就死了心,眼不见心不烦。”南笙在老太太院中住了三日,游松亲自来接她,她便回去了。
走的时候,还把老太太院里的一个二等丫头春梅带了去。
听闻游松换了个衙门,我家老太太,确实有些真本事。
我本就有些呆,近些时日更呆愣了些。
有事无事便靠着窗棱发呆,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。
“姑娘,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呀?”春红好奇地问。
我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自幼便不大喜欢春日,因为到了春日,日头慢慢长起来了,睡得便会少。
现如今又多了个不喜欢的缘由,春日么,似人人都要怀春才算了事。”我时不时便想起那郎君微微垂着头红了耳朵的模样。
亏他生得恰到好处,若是再壮实些,要做出这样的姿态,不知有多滑稽。
偏生就他做来,便显出些恰到好处的纯粹与清澈来。
我是个小肚鸡肠、斤斤计较且从不轻易相信旁人的女娘。
约莫是因着春日,又约莫是我确实没见识过几个郎君,我便觉得他真的是极好的。
一日,阿娘兴奋地拿着一张桃花粉的纸签,在我面前晃了晃,说道:“你瞧,温家的帖子!”我凑过去一看,惊讶道:“温家的帖子?难得啊,温家甚少办宴会呢。”阿娘将那帖子看了又看,又笑着贴在胸口上,似得了个天大的宝贝。
这日阿娘起得极早,早早地就来到我的床边,轻声哄道:“乖女儿,快起来,今儿个要去温家赴宴呢。”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嘟囔道:“阿娘,再让我睡会儿嘛。”阿娘却不依,硬是把我从被窝里拉了出来。
春枝给我装扮,连着换了几套衣服,阿娘都不满意。
“阿娘,就这套吧,我觉得挺好的。”我不耐烦地说。
阿娘皱着眉头,说道:“不行不行,你本就生得矮,又肉乎乎一团,这套衣服打扮得太过庄重,只觉得是小孩儿扮作大人玩过家家罢了。”我无奈地叹了口气,只好任由她们折腾。
如此一番折腾,待出门时已有些晚了。
好不容易行到了温家门口,阿娘领着我下了马车。
温家的人我只见过二夫人,今日在门口迎客的也是她。
温二夫人生得温雅,脸上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,一看就知道她日子过得极滋润顺心,只有心底真正满足快活的人,才会显出这样的知足豁达来。
“这便是阿曦么?竟和我家的团子有几分相像。”温二夫人笑着说道。
听闻温阁老家的长女有个小名儿就叫团子,今年恰巧足六岁了。
温二夫人说得认真,既不像调侃,亦不是奚落,约莫我同那小团子确实是有些相似处的吧,小孩儿么,莫不是肉嘟嘟的。
“阿曦,快叫表姨母。”阿娘在一旁轻声提醒我。
这一表便是八百杆子也打不着,可阿娘叮嘱了,我便只得乖乖叫道:“表姨母。”温家请的人并不算多,该都是平日里相熟的。
我看着阿娘手中的帖子,满心疑惑,忍不住开口:“阿娘,能得这样一张帖子,也不知是为何呀。”来参加这宴会的,大多是像我阿娘这样的夫人,还带着家中子女。
如今规矩没那么多了,来的又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,这宴会背后的另一层缘由,大家都心照不宣。
能和温家来往的人家,家世人品自然都是相当的。
“咱们也去正厅吧,温家老太爷老夫人在那等着众人问安呢。”阿娘说道。
到了温家,我发现这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雕梁画栋,倒显得朴素又舒适。
阿娘曾说:“温家的人吃过苦,看重的东西和旁家不一样。”温家大夫人很少出门交际,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意,还时常到处跑。
阿娘跟我讲:“她可是见过山川大河的夫人,心胸和旁人不同。
温阁老宠着她,什么事儿都由着她喜欢。
去岁还生下了次女呢。”“听说温阁老再不让夫人生了,夫人年岁大了,生产太危险。”我想起去年和阿娘去旁人家赴宴时听到的事儿。
当时有个夫人,生了四个女孩儿,肚子里还怀着第五个,说这话时那羡慕又向往的模样,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我不禁感慨:“这世上有几个温阁老呢?又有几个像温大夫人这样的女娘?温家不缺钱,可她还东奔西跑做自己喜欢的事儿,不单单依靠温阁老,没几个人能做到。”温家的老夫人和老太爷身形消瘦,却精神矍铄。
他们笑起来声音爽朗,说话慈爱亲和。
众人行完礼后,郎君们跟着老太爷出去了。
夫人们落座,像我这样年纪的,就站在自家夫人身后。
我瞧见温老夫人身后站着两个夫人。
一个年纪稍长,梳着夫人们常见的低髻,头上只插了一支玉簪,簪头是一簇粉色小花。
她皮肤极白,爱笑,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,脸上不施胭脂,却透着自然的红晕。
“这就是传说中的温大夫人啊!”我心里暗自惊叹。
京中传闻她极为彪悍,曾舌战群儒都没输过,连宫里娘娘都怕她,她一进宫,娘娘们就格外和谐。
可这长相和传闻完全对不上啊。
许是我看得太明目张胆了,她竟转过头来看我,冲我眨眨眼,俏皮地笑了。
那笑容活泼又促狭,全然不像三十多岁的夫人。
我忍住惊讶,也回了她一个微笑。
另一个夫人比温大夫人稍矮些,我见过的夫人女娘里,就属她最美。
她没梳夫人发髻,而是编了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,还巧妙地把珍珠缝在发带上,和辫子编在一起。
她穿着一身粉裙,满是少女的娇俏。
她挽着温大夫人的胳膊,紧紧贴着她站着。
春红在我耳边小声说:“姑娘,传言淮王妃有痴症,是温大夫人养的,可看着一点都不痴啊。”我想起阿娘跟我说的事儿:“淮王当年娶她,经历了各种曲折。
温家郎君瞧不上淮王,为难了一番呢。
不过淮王是京城里有名的宠妻,为了王妃连戍边大事都推辞了,把兵权交出去,现在只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。
陛下都不敢提让他娶侧妃纳妾的事儿,毕竟娶王妃时,淮王允诺今生只她一人,温家才松口的。”“旁人都说温家人占尽了世上的好事,这好,大概是当年的不易换来的。
温家有多难,他们不说,旁人哪能知道呢。”我感慨道。
老夫人和几位年纪相仿的夫人聊天去了,其他人跟着温二夫人出了门。
温家种的花草都不名贵,不过那一片绿牡丹开得格外好。
相熟的女娘聚在一起聊天,有些我认识,有些没见过,她们年纪都比我小,我和她们聊不到一块儿。
“春红,咱们去看看那片绿牡丹。”我说。
这片牡丹叫豆绿,十分稀有,养起来也费工夫。
温家随便就能种一大片,还养得这么好,看来豪不豪富不能只看表面。
春枝说:“姑娘,这牡丹只几年前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一盆,说是汴京姑太太家送来的,二小姐要了好几次,老太太才给,可见很名贵,没想到今天见了这么大一片。”“真该让她来瞧瞧。”春红冲着春枝挤眉弄眼,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我家老太太出身不凡,见过世面,还自视甚高,一般人家她都不放在眼里。
旁人谈及温家时,她总会撇着嘴,满脸不屑地说:“温家有什么底蕴?不过是仗着儿子会哄陛下,才发了迹,有什么了不起的!”家里人听了,都默不作声。
其实谁不清楚她在京城的名声,只怕是温家老夫人根本瞧不上她罢了。
“莫要胡说,少说少错。”春枝冲春桃摇了摇头,轻声劝道。
春红听了,赶忙紧闭嘴巴,不敢再言语。
春枝年纪稍长,到底比春红稳重些。
谁家的宴会都差不多,无非是吟诗作赋、投壶射箭这些。
温家这场宴会,表面不会太过热闹,实则暗潮涌动。
毕竟温家三郎君还未娶妻呢。
我倒比旁人淡定许多。
以我的出身,温家肯定看不上我。
我就等着吃吃喝喝,等阿娘给我寻到合适的郎君,我便可以回去了。
温家大夫人和淮王妃只露了一面,之后就再没见到。
看来她们不爱交际的传闻是真的,不然这么多年,京中说起她们,大多都是传言。
我本就不出挑,便寻了回廊的角落坐下。
廊下有桌,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。
我尝了一块,眼睛顿时亮了起来,味道极好,和我吃过的都不一样。
我本就胃口大,这点心这么好吃,自然吃得更多了。
“姑娘,听闻温老夫人把家中三郎君唤回来了,你不去瞧瞧么?你看外面都没几个人了,都去正厅了。”春红凑到我耳边,兴奋地说道。
我抬头看了看周围,还有人在作画呢,不过这会儿确实没什么人了。
我撇了撇嘴,说道:“我瞧了有什么用?要是真瞧上了,不过徒增一场伤心罢了。”“姑娘除了没个好爹,哪里就不如旁人了?”春红不服气地嘟囔道。
我看着春红,无奈地笑了笑:“你呀,也就你能说出这样傻的话。
你这么一说,我倒觉得我得多吃点压压惊。
要是叫旁人听去了,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不知天高地厚,还把你教得什么话都敢往外说。”说着,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春红的额头,又捏了两块点心递给她和春枝:“趁着没人,你们也快尝尝,回去我们试着做一做。”春枝怕被人看见说我没规矩、眼皮子浅,赶忙把点心又放回我眼前的碟子里。
温家的下人不多,不像旁人家的下人时刻在眼前晃悠。
她们远远地立着,看到桌上缺了东西,或者有人招呼,才会立刻过来。
可见平日里规矩极好,既不让人觉得不便,又不会殷勤得让人不自在。
“这人和人相处啊,有个恰如其分的距离,就不会觉得累。”我感慨道。
“你若喜欢吃,我写给你张方子就是了,你回去做出来,味道和今日的肯定丝毫不差。”身后突然传来悦耳的女声。
我回头一看,竟是淮王妃和温大夫人,她们什么时候来的,我竟毫无察觉。
我赶忙起身行礼,温大夫人伸手扶住我的胳膊:“哎哟,今日不知被你行礼多少次了,你且免了吧。
趁着没人,让我和宝珠吃口点心、喝口茶。”温大夫人拉着我坐下,丫头要来给她斟茶,她抬手制止了。
我使了个眼色,让春红和春枝同那丫头一起走远些。
淮王妃给温大夫人斟了茶,又给自己斟了一杯,顺手也给我倒了一杯。
我起身要接茶壶,被温大夫人拦住了。
我惶恐道:“王妃给我斟茶,我怎么敢喝?”“一杯茶而已,谁倒不一样?我们坐到一处,自在些就好。”温大夫人笑着说道。
“对,我阿姐说得极是。”王妃附和道,说着捏了块点心吃起来。
温大夫人看着我,说道:“二嫂说你和我家团子有几分像,细细一看还真是。
你叫我一声表姨母,我和宝珠也算你的长辈,长辈说什么你就做什么。
你既然觉得我家点心好吃,每样都尝尝。
我去了趟江南,有个富商家里点心做得特别好吃,我回来自己琢磨着写了几张方子,厨房只做过两次,今日做的比上次还好。”长这么大,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平淡又毫无客套的语气跟我说喜欢吃就多吃点。
她们轻描淡写地把我给丫头吃点心还想回去自己做的事儿带过,既没装作没听见,又让我觉得她们听见了也没什么,遇见喜欢的东西,大家都一样。
“原来这就是温家大夫人啊,叫人不喜欢都难。”我心里暗暗想着。
“旁人都去瞧我三兄了,你怎么不去?”王妃突然问道。
王妃问我话时,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,认真里还透着股稚气。
不知怎的,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略显憨厚的郎君模样。
我轻声道:“夫人和王妃想必了解我,以我的年纪和出身,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区别。”或许是她们的眼神太过真挚,又或许是我太久没和人说过心里话,再加上温大夫人生着一双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眼睛。
总之,我不敢敷衍,更不敢说假话。
哪怕我一无是处,在她们面前,我也得做个真诚的人。
大夫人看着我,认真地说:“你是什么样的人,和你家里人有什么关系?”我家在京城就是个笑话。
要不是祖父对陛下有恩,临终求陛下把职位传给阿爹,就阿爹那脑子和败家的本事,连口热饭都讨不到。
老太太虽是郡主出身,年轻时就糊涂,要不是祖父拦着,指不定跟着那谋反的长公主做出什么糊涂事。
我忍不住苦笑道:“京里都把我和南笙争游松的事儿当笑话传,不管真假,我家还有我,就是一场笑话。
阿娘到处奔波,我的婚事还是没着落。”我心里明白缘由,只是不想说丧气话让阿娘伤心。
阿娘在南家过得艰难,没生儿子,阿爹还一房一房地纳妾,外面那些难听的话我都不敢细想。
阿娘心里肯定清楚,可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,不得不去看别人脸色。
我又说:“旁人可不似夫人这般想,我自己也没什么长处,就饭量大。”王妃真诚地感叹道:“我和阿姐也吃得多啊!长兄一顿才吃一碗饭,我和阿姐要吃两碗呢。
人活着要是连吃饭多少都计较,那多没意思。”我心里嘀咕,其实这和吃几碗饭没关系,关键是吃多了会不会长肉。
王妃又说:“你不去瞧我三兄,可太明智了。
他没啥好看的,见了女娘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。
不过比我长兄强,我长兄动不动就黑着脸训人,还和我抢阿姐。”这话我接不上,只能低头默默听着。
刚才的伤感好像只是一场错觉,我本不该这么多愁善感。
王妃继续说:“三兄确实比长兄强多了。
长兄让人挖个门,挖得像狗洞一样,三兄来没一会儿就修了个月亮门,又好看又敞亮。”这世上敢说温阁老不如别人的,估计就这两姐妹了。
看她们的样子,可不是开玩笑,是真心觉得温阁老不如三兄。
温家这称呼也乱,温大夫人也把温三郎君叫三兄。
传说温大夫人是温家给温阁老养的童养媳,难道在一起时间久了,称呼就按年岁大小叫了?她们又和我说了些平常话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。
这些平常的话语,让我渐渐忘了紧张害怕,还生出了几分亲近。
原来传说里遥不可及的人,也过着平常日子。
温家大夫人派丫头去厨房取了点心方子。
我也把自己琢磨的吃食写了张方子回礼。
世家大族的食方,都是多年传承或积攒下来的,一般不外传。
她们给得大方,我收得也心安。
她们没说教,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拥有很多时,安心接受并珍惜就好;没拥有时,日子还是要过,往前走就行。
那天我终究没见到温家三郎君。
阿娘回来后,把温家从上到下夸了个遍。
阿娘满脸羡慕地说:“我看温家三郎君,是个磊落公子,稳重踏实,模样也体面。
老夫人和老太公性子好得没话说,大夫人二夫人更是世间最好相处的妯娌,王妃娘娘也没架子。
要是能嫁进温家,那真是天大的福气。”阿娘又叹了口气:“只温家娶媳妇和别家不同,要两情相悦才行。
不然啊,阿娘豁出这张脸,也要去求一求。
阿曦,你今天真该见见三郎君。”我劝道:“阿娘,你觉得温家好,旁人能看不出来吗?你看今天去的女娘,哪个不是才貌双全?我去了又能怎样?”阿娘听了我的话,沉默不语。
我看着阿娘紧锁的眉头,心里有些不忍。
自我出生,阿娘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天。
我问道:“阿娘,你今天见了其他家的郎君,有合适的吗?”阿娘无奈地说:“你不知道,今天三郎君和温阁老一起回来,他们一来,把旁人都比成瓦砾了,谁还有心思相看?”我虽没见过温家三郎君,但看淮王妃的长相,也能猜出她兄长的模样。
也怪不得阿娘挑剔,没有对比就算了,有个好的在旁边一对比,估计真没心情看别人了。
去了温家一趟后,阿娘整个人都变得失落起来,好些时日都打不起精神。
自从府里来了新姨娘,阿爹的后院就跟炸开了锅似的,每日争吵声不断,闹得人不得安宁。
入夏后,天气渐渐热了起来。
阿娘找了个借口,带着我去了城外的庄子。
这庄子可是阿娘费了好大劲,从老太太嘴里“抠”出来的。
原本这庄子是要陪嫁给南笙的,阿娘去找老太太,也不知说了些什么,反正最后老太太松了口,把京郊这片百亩大的庄子,还有长安街的一处铺子都给了我。
庄子不算大,老太太把庄子给我后,我就跟阿娘商量,不再把地租出去了。
我们雇了庄头,自己种起了麦子,还栽了好多果树。
眼下正是麦子抽穗的季节,风一吹,那麦田就像连天的绿波,好看极了。
每天吃的菜都是从田里现摘的,鱼也是从池塘里现捞的。
我带着春红每天在田埂上溜达,热都忘到脑后去了。
日子一下子变得慢悠悠的,舒服极了。
我心里想着,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,那该多好啊。
枝头的杏子还是青的,摘一颗放嘴里,能酸掉牙,可我每次看见,就忍不住想摘,嘴就跟管不住似的。
池塘里的小鸭子一天天长大了,嫩黄的绒毛换成了白色的羽翅。
院门口的小土狗天天在泥地里打滚,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。
阿娘也好像浑身都舒坦了,每天笑着坐在屋檐下,跟不知道哪家的老阿婆唠嗑。
闲的时候,还会在院子里打一套拳。
温大夫人说得没错,不管什么时候,日子还是那个日子,就看你怎么过了。
神奇的是,我在田埂上又碰到了那个爱脸红的郎君。
说不定,我们在不经意间就见过面呢。
就因为说过几句话,每次见到他,都觉得挺奇妙的,好像有宿命和缘分在里头。
那天,我正坐在田埂上,天蓝得一丝云彩都没有,风慢悠悠地吹着,带着夏日的味道。
我闭着眼,晃着脚丫,哼着新学的曲子。
“这般悠闲么?”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悠闲时光。
我睁开眼,就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短打站在那儿。
他低着头,身后是蔚蓝的天空,眼睛里闪着温和又明亮的光。
真没想到会遇见他,更没想到,见到他我心里还挺开心的。
“嗯!悠闲得快活极了。”我没起身,就这么回他。
他听了我的话,笑着摇摇头,弯腰在离我半臂远的地方坐下。
他不说话,我也不说话,就这么坐着,一点都不觉得尴尬。
“池塘里的鸭子是你家养的么?”他突然开口问。
“嗯!我来了以后才养的……”我跟他说起我的鸭子、小土狗、枝头的青杏,还有厨房里新炒的白崧。
他就温和地笑着听,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。
他这个人啊,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亲近。
“你怎么来这儿了?是有什么事吗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旁边的庄子是我妹夫新买的,他想建个庄子,闲时来住,就央我来看看。”他回答道。
“你还会盖房子啊?”我有点惊讶,他妹夫能买得起百顷土地的庄子,他难道是个泥瓦匠?“嗯!”他应了一声。
“那挺好的,有门手艺在,什么时候都不怕饿肚子。”我说道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我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安静下去。
没想到,他还是开了口:“你阿娘给你寻到合适的人家了么?”我回头看他,他正看着天,好像问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。
原来那天他坐在柳树后,把我和春红的话都听去了啊!“还没有。”我回答。
“那你怎么这么开心?”他又问。
“手掌就这么大,握不住的东西太多了,要是每天都伤春悲秋,这日子还怎么过?”我边说边伸出手掌给他看。
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,又慢悠悠地笑了。
“你把那石头刻成章了没?送给你长兄了吗?他喜欢不?”他接着问。
“嗯!他很喜欢。”我答道。
“那就好,我得了你一枚好印章,占了你的便宜,要是你送的人不喜欢,你可就亏大了。”他说道。
“我没吃亏,那枚印章是用一块上好的原石换的,而且你买那块石头的钱比我刻印章的成本高多了。”我解释道。
“可是刻好一枚印章,要花很多时间和心思,这些哪能用钱来衡量?反正就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
那天也没问那印章是不是你喜欢的,我看着喜欢就换走了,现在得好好谢谢你。”他认真地说。
“不过是小玩意罢了!我也不会别的。”我谦虚地说。
“一个会刻章的泥瓦匠,已经很厉害了。”我夸了他一句。
他又不说话了。
我忍不住问:“看郎君衣着打扮,家里日子应该不错,为啥要做个泥瓦匠呢?”他沉默了一下,缓缓说道:“曾经有段时间,家里特别艰难。
我大妹一个人撑着家,一开始我们住仓房,后来租了别人家的小院子,那房子不好,天天漏雨,她就得经常上屋顶换瓦片。
有一次,她从房顶摔下来,腿都断了,养了半年才好点。
她就休息了几天,又忙着家里的事,后来就落下病根了,走路走久了,脚腕就会肿痛。”后来生活条件渐渐好了,有一回,幼妹跟我们聊起过往,我心里就琢磨开了:要是我学会修房子,往后不管日子咋样,最差我也能把这事儿干好,起码能让家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。
打那以后,我一门心思学建房子。
等我真把这手艺学到手,家里的房子却早已不漏雨,也用不着我操心修建了。
我没啥别的本事,就安安心心当起了泥瓦匠。
我转头看向他,只见他正抬头望着天空,嘴角挂着一抹温柔又带着些许伤感的弧度。
我由衷地说:“她们很好,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郎君。”他侧过脸看着我,问道:“是吗?”我用力点了点头。
我心里想问他有没有娶妻,也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。
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?看他这年纪,孩子估计都好几个了。
问了也只是自寻烦恼罢了。
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坐在一起聊天,不就是因为彼此是陌生人,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嘛。
有时候啊,正是因为足够陌生,才让人觉得格外安心。
我开口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呀?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,说:“还不知道呢,家里一堆糟心事,我陪阿娘出来躲躲清静。
要是阿娘不想回去,我陪她在这儿待到天荒地老也挺好。”他突然问我:“你不打算嫁人了么?”我皱着眉头,满脸嫌弃地说:“嫁人有啥好的?要是运气不好,嫁个像我爹那样的人,还不如剪了头发去当姑子,起码落得个清净。
就怕我管不住嘴,要是庵里能吃肉,那就没啥不好的了。”我边说边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,模样有些憨,又透着几分纯粹。
我知道他不是在笑话我。
他笑着说:“你这样的女娘,是有大福气的,以后肯定顿顿都有肉吃,所以啊,剪头发当姑子的事儿,就别再想啦。”夏日的风轻柔地吹着,从未像今天这般和煦,吹得人都有些微醺了。
我们也不知道聊了些啥,不知不觉间,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深红。
我笑着开玩笑说:“要不我请你去我家吃顿饭吧。”他笑着摇了摇头,说:“京里还有事儿,我得回去了。”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,他腿长,走得不算快,但一回头就已经走出好远了。
我站在树下,痴痴地看着,他已经走出很远了,却又突然回过头来,冲我挥了挥手。
我咬了咬嘴唇,终究还是没忍住,朝着他的方向跑了过去。
他见我来了,便停下脚步,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在离他大概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许是跑得太急了,我的心跳得厉害。
又或许是我那痴痴的模样太明显了,他愣了一瞬。
他笑着对我说:“我在家中排行老三,字九卿,要是以后还能再见面,你叫我三郎或者九卿都行。”我也笑着回应:“好,要是还能再见,我就雕个物件儿送给你。”他点了点头,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春红来找我的时候,我还呆呆地站在路边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就那么站着。
他去的地方,好像是一个我怎么都看不到尽头的远方。
不过,我今天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,不管阿娘怎么劝,我还是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。
日子就这么静悄悄地、又急匆匆地溜走了。
转眼间,枝头的柿子红了,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如约而至。
我得到了一块不算特别好的玉石,花了半个月的时间,把它刻成了一块圆形的玉牌,上面用云纹装饰,只刻了四个字——“常乐未央”。
我想着,等再见到他的时候,一定要把这玉牌送给他。
可是,直到雪花纷飞,直到我把枝头的柿子摘得差不多了,直到专门留给小鸟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,他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这一切就像一场梦,梦醒了,梦里的人和事也就都消散了。
年底的时候,阿爹亲自来了。
半年没见,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。
身上穿着一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缝的旧大氅,脸颊的肉微微下垂,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,鬓角还生出了白发,胡子拉碴的。
走路的时候,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装出来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样。
我心里琢磨着,家里肯定是出什么事儿了,只是没人跟我们说,阿娘又嫌烦,也没特意去打听。
总之,现在他和阿娘坐在一块儿,看起来就像两代人似的。
他看到我,竟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,问道:“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?”在我的记忆里,阿爹看我永远都是用眼角瞥一下,从来不像别的父亲那样,关心女儿的衣食住行,也不管女儿过得安不安全、快不快乐。
我明明是他亲生的女儿,他却对我还不如对旁人亲近。
小时候我怎么都想不明白,长大了也就不再奢望他能给我爱了。
对我来说,他就像一个陌生人。
只不过,陌生人从来没有让我伤心过,他却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,就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就算是父母和儿女,也是讲究缘法的。
房里烧着炭盆,暖烘烘的,阿爹却裹着大氅,过了好久,才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纸,递给阿娘。
“这是和离书。”阿爹低声说道。
阿娘接过来,看都没仔细看,就放在了桌上。
她挑了挑眉,看着阿爹,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。
阿爹压低声音问:“嫁妆你早就收拾好了吧?南笙嫁人时,你从阿娘那里要了这处庄子和一间铺子,又从我这里要了一万两银子,带着阿曦出来,半年都没回去,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?”阿娘看着阿爹,嘴角泛起一声嗤笑。
我坐在阿娘下首,心像揣了只小兔子,七上八下的。
直觉告诉我,南家是出了天大的事儿了。
“阿曦,你且出去,阿娘有话同你阿爹说。”阿娘轻声道。
我倔强地摇摇头,都过了年我就二十了,还有啥事儿我不能知道?“阿娘,你同我说说南家到底出了何事!我和您在这儿待了半年,南家那些污糟事儿,我不想听也不愿管。
这许多年过去,您和阿爹的夫妻情分早就没了。
我知道,您能忍到现在,全是为了我。”阿娘说完,看了我一眼,那眼里的光,亮得好似能把人灼伤。
“金人叛乱,你二叔吃了败仗不说,还犯糊涂降了金人。
要不是飞扬将军力挽狂澜,金人早就南下直取京城了。
如今你二叔已被押回京城,南家算是完了。”阿爹颓唐地低下头,像只斗败的公鸡。
这么大的事儿,我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。
“这些年,是我糊涂了。
如今我和你阿娘已经和离,你就跟着你阿娘过吧。
至于会不会受牵连,阿爹如今也不清楚。”阿爹无奈地说。
一时间,所有人都沉默了,像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我心里犯起了嘀咕,阿娘许是知道些内情的,却一直没跟我讲。
一个四品的戍边将军,咋能说降就降呢?要是金人那么厉害,我和身边的人咋会一点儿都没察觉?这里面肯定另有缘由,只怕只有二叔知道了。
我心里惊疑不定,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。
此刻,最难受的怕是阿娘了。
阿爹都拿了和离书来,就算有事儿,估计也连累不到她。
可我到死都姓南,南家出了这档子事儿,我要是再想嫁人,怕是只能嫁到乡下去耕田了。
“二婶和兄长他们呢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“跟着金人残部逃了。”阿爹叹了口气。
这么说,就只剩下二叔了。
二叔通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,南家怕是真的到头了。
就算陛下圣明,不牵连九族就算万幸了。
阿爹要是还想保住他那有名无实的官,怕是不可能了。
“当初老太太非要让那李氏进门,如今可好,害了一家子人……”阿娘话到嘴边,终究还是咽了回去。
我心里有些不忍,虽说和两个兄长不亲近,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。
他们就这么逃了,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。
可现在,我得先操心自己了。
阿爹走得匆匆忙忙,阿娘进京去了,还不让我跟着。
这一去三四天,一点儿消息都没有。
眼瞅着快过年了,春红和春枝不知道南家的事儿,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的东西。
腊月初十,春枝的兄嫂找来了,还带了三十两银子,说是要给春枝赎身。
春枝家原本住在京郊,日子过得还算可以。
只是她侄儿生了场重病,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不够,她才进我家做了婢女。
她来的时候我十二岁,她比我小两岁,才十岁。
春枝从小就是个话少稳重的性子,这些年跟着我,照顾我,还管着春红,就像个大姐姐一样。
她兄嫂来,估计一是听说了南家的事儿,二是心里还惦记着春枝。
春枝和我在一起,估计还不知道南家的事儿。
我给她兄嫂使眼色,她嫂子一看就是个精明人,忙说:“春枝到了婚嫁的年纪,原本早就定了一门亲事,现在要回家嫁人了。”春枝红着脸,低着头不说话。
“这是好事儿,回家嫁人后就好好过日子。
要是想我们了,就当亲戚常来走动。”我笑着说。
我话还没说完,春枝就抱着春红哭了起来。
她的赎身银子我没收,把身契还给了她。
我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,大多都买了石头。
我让春红悄悄包了五十两银子给她,就当是她的体己钱,万一遇到事儿,也能应急。
我又当着她兄嫂的面,给了她一个实心的金镯子、金簪子,还有半车的布匹。
谁要是有办法,也不愿做奴婢。
只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,平平安安的。
冬天本就冷清,春枝走后,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春红也安静了下来。
腊月二十,阿娘回来了,也带来了最终的结果。
“你二叔判了斩立决,陛下圣明,只是把你阿爹的官撸了。
其他的我也不清楚,暂时连累不到你。
游家要休妻,南笙已经回了南家。
老太太原本还硬撑着,听说游家的事儿后就中风了,现在只能躺在炕上。
家里的下人走了大半,南笙还想让你回去。
我知道她的心思,没答应。
现在也没人敢说你不孝。
我想通了,面子不重要,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。”这年,我们在庄子上过了年。
我和南家的关系,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姓了。
游家把南笙休了,她生的女孩儿留在了游家。
她走的时候,把嫁妆全带走了,一点儿都没给孩子留下。
看来,世间的情分,真的经不起考验。
我就是个庸俗的人,任何时候,都只能先顾好自己。
这年初二,本是阖家团圆,要去舅舅家走亲戚的日子。
可如今时过境迁,阿娘皱着眉头,轻轻叹了口气说:“不去了。”我和春红便留在了家中。
家中没什么走动的亲戚,我坐在榻上,手中的针线上下翻飞,春红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打络子。
我针线活还算拿得出手,年前就信誓旦旦地说要给阿娘做件斗篷,却一直拖到了现在。
南家的事儿有了定论,我心里踏实了些,才又拾起了针线。
刚把斗篷的样子裁出来,就见阿娘满脸笑意,欢欢喜喜地进来了。
我好久都没在阿娘脸上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了,久到我都记不清上次看到是何时。
阿娘眼睛亮晶晶的,语气里满是欢快:“阿曦,你猜猜方才谁来了?”我茫然地摇摇头,实在想不出会是谁。
阿娘俏皮地冲我眨眨眼,说道:“是你舅母,她派了海哥儿来给咱们拜年呢!”海哥儿,全名许瀚海,是我二舅母家的二郎君,比我小一岁。
十七岁那年就考中了秀才,外翁为此在家大摆了三日宴。
许家好几代都是舞刀弄剑的武夫,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老爷,自然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。
瀚海除了读书,别的事儿一窍不通,身边光伺候的小厮就有三个。
二舅母看他,就跟看眼珠子似的宝贝。
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,就怕他过早沾染男女之事,耽误了读书。
我心里纳闷,二舅母怎么会让他在年初二来拜年?看阿娘那高兴的模样,难不成二舅母是想让海哥儿娶我?我脸上一阵尴尬。
阿娘拉着我的手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二舅母那性子,虽说倔了点,但心底是好的。
你外翁、舅舅可都是自家人,你嫁过去,不知比嫁去旁家要好多少呢……”我低头听着,这些道理我都明白。
我轻声说道:“阿娘,这事儿就算了吧,我还不想嫁。”我自幼就没什么主见,在家听阿娘的,在外也听阿娘的,吃穿用度全是阿娘安排好的。
除了对吃特别执着,我从没对阿娘说过一个“不”字。
可这事儿不行,我不能嫁给海哥儿,他在我心里就是个弟弟。
阿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没想到我会拒绝这门亲事:“胡说什么呢?好好的女孩儿不嫁人怎么行?你都蹉跎这么多年了……”我打断阿娘的话:“阿娘,你是现在快活,还是在南家时快活?可见嫁人这事儿,也不是事事都好的。”阿娘看着我,温声劝道:“你是去年见的海哥儿吧?都过去一年了,他现在长高了,人也壮实了,说话做事都很有章法。
你先别急着拒绝,过些时日见一面再说,好不好?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,只好点头应了。
我心里清楚,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嫁给他,不过是敷衍阿娘罢了。
阿娘又高兴起来,开始说起今日的吃食。
我放下手里的针,亲自去了厨房。
很快到了上元节,京中有热闹的灯会。
阿娘精心地把我收拾打扮了一番,带着我进了京。
二舅母早就派人在城门口等着,一进城就直奔舅母家。
舅母家热热闹闹的,家中人都在。
我装作没注意到他们看我的异样眼光,像往常一样和大家打招呼。
天刚擦黑,外翁就把家中的孩子们都赶了出来,让我们去看灯。
走着走着,就剩下我和海哥儿两个人。
他确实如阿娘所说,长大了许多。
只是他眉头紧锁,好像有说不完的心事。
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,也不说话。
看灯的人熙熙攘攘,我年年都看灯会,早已没了当初的乐趣。
热闹的人间烟火气,似乎都与海哥儿无关。
一年前我去舅舅家,闲来无事翻书,在一本《尚书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。
纸上写着:“四海之内,美人亦甚多矣,闻臣之得幸于王也,必褰裳而趋王。
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,臣亦将弃矣,臣安能无涕出乎?吾心同龙阳君,甚是彷徨无措,不知君又如何?”那是海哥儿的字迹,看样子是他写给某个郎君的。
龙阳之好自古就有,有些豪富之家还会豢养娈童。
但他们想要有个结果,怕是很难。
我不想说破这件事,但让我嫁给他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。
我看着海哥儿的背影,他越走越远,一次都没回头。
我拢了拢袖子,站在路边。
火树银花将天空照得格外明亮,我心底觉得好笑,怎么我的姻缘这么坎坷呢?旁人嫁人都那么简单。
我喃喃自语:“难道我就是个孤寡命么?”“南曦。”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,声音既熟悉又遥远。
我和他见过几面,却是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。
我回头,只见天上的光映在他眼中。
他披着一件玄色斗篷,玉冠束发,眉目舒展。
我笑着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确实是好久不见了,我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他,没想到今日在这人潮汹涌的灯会里碰到了。
他笑着说:“去了趟苏州,今日才归的。”他身后的小厮稳稳牵着两匹马,马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包裹。
我轻轻应了声:「嗯!」我好奇问道:「今日这般热闹,怎就你一个人呢?」他苦笑着说:「有人把我丢下啦。」我提议:「如此的话,要不陪你走走?」他关切反问:「你不着急回家么?」他转头吩咐身后小厮:「我原不是今日要回的,家中并不知晓。
长宁你先家去,我不一时便回了。」小厮点头刚要走,他又突然叫住,从马上取下个小巧的包袱,小心翼翼抱在怀里。
小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,最终还是转头牵着马离去。
他慢悠悠地和我闲逛着,人多的时候,便微微伸手挡一挡。
那下意识的保护姿态,让我心中犹如波涛翻涌,可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。
我忍不住问:「人这么多,你咋就瞧见我了?」他不疾不徐地说:「瞧了一眼便瞧见了。」他说得平淡,走得从容。
我悄悄回头看他,他目视前方,一脸的正直憨厚。
年岁到底不是白长的,年岁大的郎君和年岁小的果然不一样。
他们要是诱哄起人来,都是这般云淡风轻。
可我又觉得他并非在诱哄我,毕竟我也没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。
我主动搭话:「你还住在庄子上?」他回答:「嗯!今日去了舅舅家。」他担忧道:「人这么多,你一个女娘,他们就留你一个人乱走么?」我满不在乎:「我和表弟一处的,只是走散了。
京城我闭眼都能走回去,哪能算胡乱走呢?」他认真地说:「你怕是不知道,每年元日丢的孩儿女娘可不少,要是让拍花子抓去了,再找回来可就难了。」我竟一时无言以对。
他停下来看着我,我仰头疑惑地望着他。
那一刻我才发现,只要抬头,眼里便全是他。
他突然问:「南曦,你阿娘想把你嫁进你舅舅家?」我老实回答:「嗯!」他追问:「那你应下了吗?」我赶忙说:「不曾。」他沉默了,我分明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。
过了一会儿,他只说了句:「甚好。」我心里嘀咕:甚好什么呀?我嫁不出去就这么好吗?我咬咬牙问道:「你可婚娶?」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:「自然是不曾的。」我看着他,咬着嘴唇,终究没忍住笑开了。
原来他还没婚娶啊,我就说嘛,这么正直憨厚的郎君,怎会无缘无故招惹一个女娘。
真好,他还单着。
我背手走在他前面,他默默跟在后面。
路边有很多卖小吃的,他见了便问我:「吃不吃?」我点头,他就赶忙拿过钱袋去付钱。
自己一口都不吃,只是专注地看着我吃,吃完后还问:「味道如何?」说起吃食,我可就来劲了。
从做法到用料,我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。
我滔滔不绝地说着,他突然幽幽道:「我家中两个妹妹也极爱吃,想必你定然能和她们处得来。」我假装没听见,可脸颊却忍不住红了。
他给我买了盏兔儿灯,又把我送到舅舅家门口。
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,他有些踟蹰,然后把小包袱递给我:「南曦,这个给你。」我伸手接过,感觉有些重量。
他解释道:「我看扬州的铺子都卖这种样式的梳妆匣,闲时便自己做了一个。」我期待地问:「是专门做给我的?」他笑着说:「是,专门做给你的。」他走了,我的心也仿佛被他带走了。
我痴痴地抱着包袱回了屋子,洗漱完打发走春红,才慎重地打开包袱。
是黄梨木做的方形小匣子,分上下两层,匣子正面刻着喜鹊登枝,还饰有云纹,样子精巧,打磨得光滑细腻。
我轻轻用手触碰,心底泛起微涩又甜蜜的情绪,抱着那小小的匣子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原来,也是有人肯用心对我的。
即便他只是个泥瓦匠,即便我如今什么也不是。
第二日,外翁还想留我们,可阿娘看着海哥儿的模样,便不肯再留了。
我和春红回了庄子,阿娘留在京城。
她打算在京城买间院子,长安街上的铺子,也该做起生意来了。
我把刻好的玉牌拿出来,亲自打了个浅蓝色如意结的穗子配上。
想着再见面时,就送给他,算是回礼。
心中有了期待,日子过得飞快。
阿娘从京中回来,问我:「真不考虑和海哥儿的婚事了?」我坚定地摇摇头:「阿娘,我已然有了心上人,怎还会嫁旁人?」我试探着问:「阿娘,若我要嫁个泥瓦匠,你可允?」阿娘挑眉看着我:「莫非你心中已有人了?还是个泥瓦匠?这是何时的事儿,阿娘竟不知。」我抱着阿娘胳膊摇晃着:「阿娘,你直说允不允?」阿娘用手指戳我的额头:「只看他人品如何,其余皆可商量。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,只觉得万事都圆满了。
过了没几日,庄子上来了温家的二夫人,说是来提亲的。
我和阿娘都一脸懵,我更是纳闷,不知何时见过那温家的三郎君。
阿娘将人迎进正堂,眼神有些恍惚,忍不住发问:「三郎君怎么就看上我家阿曦了呢?」二夫人轻捏着帕子,眉眼含笑:「这就得问你家阿曦啦。
我家老三呐,就是个闷葫芦,只说让我来提亲,再多问几句,他就红着脸不吭声咯。」我赶忙解释:「表姨母,我确实没见过三郎君。」如今就算温家再好,我也不想嫁了。
阿娘苦笑着,眉头紧皱:「这事儿闹成这样,可怎么办才好哟?」二夫人挑了挑眉:「莫不是阿曦没看上我家老三?我听说你连聘礼都收了呀!」「我何时……」聘礼?我确实收过一个梳妆匣,送匣子的人说他是家中老三……我瞬间愣住,他压根没说过自己姓温啊!二夫人无奈地笑了笑:「莫非他没跟你说他姓温?我家老三千般好,就是这性子,真让人无奈。
心里喜欢人家姑娘,连姓名都不说,这算怎么回事?他在家排行老三,名让,字九卿。
阿曦你也别怪他,他去年七月去扬州为陛下筹建行宫,回家才没几天,估计是没来得及说……」原来他竟是温家三郎!任工部侍郎,朝中三品大员,我却以为他是个泥瓦匠。
可我如今的身份家世,哪配得上他呀?阿娘看起来比我还惶恐,结结巴巴地说:「她前几日跟我说喜欢一个泥瓦匠,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三郎君,只是……」二夫人摆了摆手:「夫人别提什么家世身份,我家不讲究这些,只要他俩两情相悦就行。
我家阿爹阿母听说三郎要娶妻,欢喜得很,催了我好多回。
我今天就是来问问你们的意思,要是阿曦愿意,过几天就叫媒人来提亲。」我哪会不愿意,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。
一切就像做梦一样。
到了年底,我就要嫁进温家了。
阿娘带着我住进了京中新买的院子。
他是个要上朝的官员,平日里忙得很。
只有休沐日才会来。
我把刻好的玉牌送给他,他郑重地挂在腰间。
我带他看我收集的各种玩意,他仔细地一一瞧过。
他眼中带着笑意,夸赞道:「没想到阿曦是这么有才的姑娘,是我误会了。」我俏皮地问:「你误会什么了?是不是觉得我只会吃?」「能吃才是福,我家宝银成天把这话挂嘴边,我也这么觉得。」「你为啥不跟我说你是温家三郎君?」「怕把你吓跑了。」「怎么会?京中哪个姑娘不想嫁你?我要是早知道,肯定想尽办法也要嫁给你。」「哦?说说看,你想用啥办法?」「说了也你不懂。」「不懂可以学呀。」「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表叔,你这么逗弄我不太好吧?」他一听「表叔」俩字,脸瞬间黑了黑。
我忍不住噗嗤一笑,他还挺介意自己年纪的。
他看我笑,伸手轻轻揉我的脸颊,直到揉红了才松开。
我认真地问他:「你看上我啥了?我长得不好看,家世也差,胆子小又没主见,还自私,除了会吃啥都不会。」他温柔地看着我:「或许是从未有人把我当成泥瓦匠,还能跟我自在聊天吧。
别妄自菲薄,你很好,南曦,你真的很好。
温让要娶我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京城。
温家没人敢说闲话,我的事儿却被翻出来反复议论。
阿娘怕我伤心,不让我轻易出门。
我在家安心绣嫁衣,旁人说的有三分是真的,我也没法反驳。
我确实有太多配不上温让的地方,可我喜欢他,这就够了。
旁人爱说就说去吧!有一天,宫中派人来,说皇后娘娘赐了一柄玉如意和其他东西给我当嫁妆。
阿娘千恩万谢地接过,晚上点着灯仔细瞧着,竟落下泪来:「今天来的天使说,这玉如意是温家大夫人为你求来的,她肯定是听说了京中传言,想给你撑腰。
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贴心的人?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就算了,还这么周到。
谁能想到我女儿有这么好的福气。
等你嫁过去,一定要真心待人。
温家跟别家不一样,最看重真心。
你没听二夫人把老夫人老太爷叫阿爹阿娘吗?」我用帕子给阿娘擦泪:「阿娘,我懂。」「懂就好,现在有了皇后娘娘的赏赐,流言蜚语肯定会少些。
别人心里怎么想不知道,表面上肯定会敬你三分。」「阿娘,其实我不在意。
有些事本来就是真的,让别人说去吧。
只要三郎不在意,温家不在意就行。」「我女儿比我看得明白。」阿娘摸着我的头顶,我靠在阿娘肩上,悄悄抹去眼角渗出的泪。
有些善意,对别人来说只是一句话,对我和阿娘而言,却是天大的恩德。
能看出别人的难处不难,难的是看出来还能做得恰到好处。
过了几日,淮王府要办赏花宴。
这可是淮王府头一遭举宴,还宴请四方。
京中有点头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。
这日一早,温让就亲自来接我和阿娘。
阿娘笑得嘴都合不拢,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番,才小心翼翼、战战兢兢地坐上了马车。
我悄悄掀开车帘,温让正打马在外面跟着。
见我掀开帘子,他温吞吞地笑着看我,问道:“怎得了?”我问他:“你没什么要叮嘱我的么?”温让认真地说:“叮嘱什么?我就在你旁边守着,你安心便是。”他这人向来不说虚言,既然说了,肯定会守着我。
我安了心,冲他眨眨眼,放下了车帘。
阿娘又感叹道:“三郎真正是极好的。”我打趣道:“是是是,这话你都说了百遍不止了。”阿娘佯怒道:“就是好我才说的,怎得,你还不叫我说了?”我无话可说,丈母娘看女婿,越看越喜欢,说的可不就是我阿娘嘛。
我们先去了温家。
到的时候,二夫人已去王府帮忙,其余人都在家中等着我和阿娘。
这是定亲后我第一次见温家人,我自然慎重地一一问了安。
我见到了传闻中的温阁老和温学士。
温阁老的长相,作为未来弟妹,我本不该评价。
可他虽上了年纪,模样依旧惊心动魄地好看。
只是他太过清冷,久在高位,身上自带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气势。
温学士就不同,生得儒雅,说话也温文尔雅,二夫人说话的语气和他简直如出一辙。
老夫人拉着阿娘的手,直说:“好!好!”大夫人拉着老夫人的手摇了摇,撒娇道:“阿娘便饶了我们吧!只这字我们这些时日听了不知多少遍,待阿曦进了门,你再夸也不迟。
宝珠同二嫂还等着呢,再磨蹭就迟了。”老夫人用手指头点了点大夫人的额头,笑骂道:“咱家是不是只你这猴儿生了张嘴?”大夫人嘻嘻笑着。
这时,那冷面的温阁老竟伸出手来,在老夫人点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。
我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,赶忙把心中的惊讶忍了回去。
我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大夫人,心想这是怎样的人啊,竟把看起来这般吓人的温阁老迷成这样。
温让看出我在忍耐,悄声说:“见多了你就知道了,我长兄待宝银,真正是如珠如宝。”我感慨道:“世上哪里去寻这样的神仙眷侣?待日后我定是要多去寻寻大夫人,取取经,看看如何驯夫有道。”温家同王府就隔着一道温让修的门。
一进王府,我真是见了世面。
什么样的宴会才敢称作赏花宴?这里百花齐放,姹紫嫣红,我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,真不知王府从何处搬来这许多花草。
王府里九曲回廊,雕梁画栋,晃人眼的琉璃瓦,和温家完全是两个模样。
淮阳今日也在,他生得英武不凡,只是肤色黑了些。
王妃看见宝银,像看见骨头的小狗,跑过来就抱住了她的胳膊。
温阁老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,肉眼可见地不开心了。
王爷脸上透着无奈,无奈中又带着三分宠溺。
阿娘和我要行礼,王爷一闪身躲在了老太爷身后。
老夫人拉住阿娘的手说:“都是家中晚辈,这礼他们哪里敢受?”王爷附和道:“阿娘说得甚是。”说着,嘴角扯着个笑。
我莫名觉得他在温家应该常这样,对老夫人、老太爷千依百顺。
这场赏花宴热闹不已。
若不是温让在一旁,我觉得自己真要被旁人的目光瞧化了。
宴会开始,王妃说道:“办这场宴会也是因着我三兄要娶妻了。
借着宴会也叫大家瞧瞧,温家老小对未来的三嫂有多么满意。
末了她还加了句:“日后若谁还说闲话,便来温家或王府说也成的。”阿娘捏得我手背都疼了。
温家如此大费周章地给我做脸,皆是因着温让,我怎会不懂?我去瞧温让,他只在我身边站着,眼底带着笑,有些憨,又有些满足。
我嫁他那日,他喝多了。
二嫂让人端了碗面给我,我一日没吃,把一碗面全吃进了肚里。
我举着扇子举得手都酸了,还不见他来。
宝珠带着三个小孩儿守着我。
三个小孩儿都生得好看,都长着一双桃花眼。
男孩儿最大,是宝珠家的,和他阿娘更像些。
女孩儿一个圆乎乎的,嘴角有梨涡,一个温文尔雅的,生了张瓜子脸。
今天日子喜庆,三个都穿着红衣。
我有些忧心,自言自语道:“若是我生,孩儿定然不会这般好看,只盼着孩儿更像温让才好。”这时,团子,也就是温阁老的长女,像个小大人似的说:“三婶,你便将扇子放下歇一歇吧!三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。”这团子小小年岁,说话一点都不像她阿娘,全然和她阿爹一个模子。
“我阿爹当年娶我阿娘,那可是历经千难万难。
大舅舅娶妻时,他不敢刁难,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舅舅,非得把小舅舅灌醉才肯罢休!”大宝绘声绘色地说完,温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脑袋。
“那是赵拾安运气不好,谁让他娶的媳妇有三个兄长呢!三嫂,我觉得赵大宝说得在理,你先把扇子放下吧!三兄指不定啥时候回来。
长兄得罪的人那么多,今日怕是都算到三兄头上了。”宝珠说着便把我手里的扇子拿过去,搁在了床上。
我琢磨着她的话,暗自叹了口气。
这宝珠对她长兄,可真是了解得透透的。
“姑母说得没错,三婶要喝茶吗?”团子话还没说完,就端着茶进来了。
温柔紧跟着又端了点心。
我吃饱喝足后,孩儿们没了耐心,吵吵嚷嚷地跑出去瞧热闹了。
房里只剩下我和宝珠。
宝珠一脸认真地说:“幼时阿姐带着我,啥营生都做过。
阿姐为了养我,吃了数不清的苦,阿爹阿娘和兄长们也都不容易,人情冷暖都尝遍了。
我三兄最是温柔,就是嘴笨,不会说话,一心想娶个合心意的,这才耽搁到现在。
我阿姐说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,你嫁到我家,就是我家的人,你只要真心待我三兄就行,别的啥都别多想。
你看我阿姐,最爱睡懒觉,可她为了你和三兄的婚事,跟二嫂忙了好几天,每天都笑眯眯的,没说过一句累。
阿爹阿娘最好相处,从不为难媳妇儿,咱家也不用日日请安守规矩。
只要你和三兄过得好,他们就心满意足了。
二嫂操持这一大家子,不容易,三嫂要是愿意帮衬,她肯定开心坏了。
我最爱赖在娘家,三嫂可别嫌弃我。”说完,她用那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。
谁说她痴呀?我认真地点点头,说:“我没啥本事,以后就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!”“那可不行,你天天做不得累坏了?到时三兄肯定要怪我。
过几天做一顿解解馋就行,到时我和阿姐给你打下手。”宝珠皱着眉想了想说道。
“好,到时候咱们一起做。”温让被人扶回来时,我坐着都睡着了。
婆子把他一扔,笑嘻嘻地出去了。
我看他那模样,是真醉得不省人事了。
我叫春红打了水来,梳洗换衣后,让春红出去,我给温让擦了脸。
可换衣服我实在搬不动他。
红烛摇曳,他就躺在我身边。
他睫毛根根分明,脸颊和鼻头微红,嘴角抿着,带着几分可爱的稚气。
我真的嫁到了温家,嫁给了他。
这一切多么奇妙啊,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到底看上我哪儿了。
我轻轻拂过他挺直的鼻梁,自言自语道:“三郎,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呢?”他长得好看,只是天天和长兄对比,他自己没意识到罢了。
长兄就像一朵带刺的高岭之花,身上没一丝烟火气,让人望而生畏。
也就我长嫂那样的人,才敢靠近肖想,旁人看一眼都不敢多想。
可温让不同,他身上满是温情,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朗开阔,忍不住想靠近。
我喜欢的人,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,他心无尘埃,明亮耀眼。
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,一睁眼,就对上他灼灼的目光。
不知何时,我竟躺在了他怀里。
“抱歉,醉了酒。”他开口,带着很浓的酒气,但并不难闻。
红烛还亮着,窗外一片漆黑。
“要洗漱么?”我要起身,他却按住我,让我躺着。
他自己洗漱了一番,换了衾衣在我旁边躺下。
“许多事儿都没做,如今可咋办?”他平躺着,双手抱在胸前,躺得板板正正。
“没事儿,都是些虚礼。”我们又都沉默了,烛火摇曳,我感觉额头上沁出了汗。
“阿曦,我今日很欢喜。”“我也是。”他转过身看着我,我看到他眼里小小的两个我,我微微咬着唇,脸颊红得像血。
他轻轻挪了挪,脸靠过来,微凉的唇贴在了我的唇上。
我心头一颤,不由自主地抖起来。
“阿曦。”他喃喃道,“可以么?”这一晚真是兵荒马乱,我不想回忆,估计温让更不想。
第二日,我们顶着黑眼圈去认亲,收获了无数友好又调侃的目光。
我把自己做的鞋子荷包一一送出去,又收到满满一盘回礼,让春红和我大开眼界。
吃了早食后,温阁老将温让带走了,长嫂则把我拉到一旁。
我低着头,不敢看她的眼睛,这长嫂也太不含蓄了,说好的看透不说透呢。
“阿曦啊,夫妻生活和谐很重要,你懂吧?”长嫂一脸促狭地说。
我抬头看了长嫂一眼,又赶紧低下脑袋,心里嘀咕:您眼里那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儿啊喂?“这事儿啊,一回生二回熟,往后慢慢就好了。
男人嘛,得多肯定、多鼓励才行。
瞧瞧你这眼圈黑的,明日你们就迟些起来。”长嫂这般说着,便把我打发走了。
温让许是被长兄打击到了,第二日天还没全黑,就早早关上了房门。
第二日,我们没去请安。
日子过得平淡,郎君们都是朝中重要人物,每日早出晚归。
“我啊,不睡到日上三竿可起不来。”长嫂正如宝珠所说。
二嫂掌管着家中中馈,还负责外出交际。
新婚过后,二嫂便拉着我,说:“家中这些事儿就算了,我瞧你也不爱出门交际。”我确实十分害怕出门,不爱与人打交道。
多数时候,我就领着一帮小孩儿在厨下折腾。
不管做出什么,都有人捧场。
宝珠又有了身孕,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王爷,王爷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。
怀孕了脾气或许会不太好,宝珠总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偷偷瞪王爷。
长嫂一发现,就训她:“宝珠,你这是做什么呢!”宝珠便耍赖痴缠:“长嫂~我就要挨着你睡。”直到睡到长嫂旁边才罢休。
于是,家里常能看到长兄站在檐下训王爷,王爷黑着脸默默忍受。
旁人在一旁看热闹,还时不时感叹:“哟,王爷这是被训惨咯。”敢惹长兄的,也就阿爹、阿娘和长嫂。
长嫂看长兄教训王爷,只瞥一眼,说:“你多大了,睡觉还要人哄?实在睡不着,去哄圆子。”圆子是我家长嫂和长兄的二女儿,刚满两岁,正黏人呢。
长兄默默转身去哄圆子,那背影要多凄凉有多凄凉。
堂堂一国阁老,在家竟这般待遇。
宝珠爱缠着长嫂,也是有道理的,跟长嫂在一起不仅有趣,还能学到不少东西。
平日里没事,除了忙个不停的二嫂,我们都聚在阿娘屋里做针线、说闲话。
长嫂几乎走遍了大庆,说起各地风土人情,那是头头是道,还说得有趣生动。
“宝珠、二嫂,你们的私房钱都投在长嫂买卖里啦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是啊,每年都有分红呢。”宝珠笑着回答。
我把自己的嫁妆清点了一番,温让看我翻箱倒柜,问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”“阿娘都说了,长嫂最会赚钱,这样的机会难得,我要像宝珠和二嫂一样,把钱投进去。”我兴奋地说。
“你就不怕赔了?不怕长嫂把你的银子昧下?”温让开玩笑道。
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!长嫂是什么样的人,我那点钱她还看不上。
赔了就赔了,你养我就行。”我满不在乎地说。
他低头轻轻亲了亲我的唇角,眼里带着笑意:“你那点钱是少了,我给你添些。”我心想,他的身家都锁在床头柜子里,钥匙在我手里,他拿什么添?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说:“钥匙在你手里,你看着取就行。”我伸手抱住他,仰着头看他:“三郎,我太快活了。
嫁给你之后,我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。
家中父母疼爱我,兄嫂妹妹都亲近我。
我这么笨,什么都不会,可她们从不嫌弃我,还慢慢教我。
出门也有人护着我,家里的孩儿们又敬我爱我。
能有这样的日子,都多亏遇见了你。”他手指带着薄茧,轻轻抚过我的发梢、眼尾,落在我的鼻尖上:“阿曦,你别妄自菲薄。
我家的人都经历过劫难,最看重真心。
你若不是真心相待,他们也不会全心待你。
你冬日给阿爹阿娘缝脖子,给孩儿们做帽子靴子,帮着长嫂带圆子,哪样不是尽心尽力。
阿娘跟我说过好多次,我们家娶的嫁的都是万里挑一的。”我把他的手指扯到唇边亲了亲:“要是这算门买卖,我可太划算了,我一个人换回了这么多。”阿娘说温家男人都不太会说话,长嫂和长兄就因此蹉跎了好些年。
温让也是,总是做得多说得少。
比如我阿娘,他见我放心不下,就在离家走路不到半刻钟的巷口买了间院子,还亲自盯着修整。
逢年过节,他都会亲自把阿娘接到家中一起过,家中二老有的,一样也不会少了我阿娘的。
“三郎,你对我这么好,我也会好好报答你的。”我说。
“是,我家阿曦最聪慧了。”他亲了亲我的额角,“你不是羡慕长嫂去过那么多地方吗?要是她再出去,我让她带你一起。
我要是出门,也带着你。
这万里山河,得出去好好看看,老拘在后院这一亩三分地,人都变傻了。”我欣喜地望着他:“温家男人就是有胸怀,不把妻子当附属品。”“你不是要找长嫂吗?趁宝珠在,你快去。”温让催促道。
长兄哪儿都好,唯独面对宝银,那心眼儿比针尖还小。
谁要是多和宝银待上半刻钟,他都得计较一番。
他独宠宝银,事事都护着她,旁人也没办法。
我想起长兄看到宝珠赖着长嫂时,那瞬间黑下来、敢怒不敢言的脸,便与温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。
我笑着对温让说:“长兄太在乎长嫂了,可长嫂主意又大,长兄放她自由,心里肯定不好受。”温让点点头:“是啊,真正爱一个人,就是会斤斤计较,又想让她随心所欲。”我拿着私房钱去找长嫂,她正在院子里陪圆子和宝珠玩耍。
今日休沐,二兄陪着二嫂回娘家了。
长兄站在窗前,望着院子里的长嫂。
窗下有张书桌,长嫂常坐在那儿写字读书。
长兄手里虽握着本书,眼神却完全不在书上,活像要站成一块望妇石。
宝珠已经住了好些日子,王爷今天也不在,长兄连个出气的地方都没有。
圆子正是可爱的时候,肉嘟嘟、白嫩嫩的,嘴里嘀嘀咕咕地学说话,口水直流,还特别喜欢亲别人。
我笑着招呼:“小圆子,快到三婶娘这儿来。”我把手中的包裹扔到石桌上,蹲下身子去抱圆子。
她伸出藕节似的手臂,一把搂住我的脖子,“吧唧”亲了我脸颊一口,留下一个大大的口水印。
我开心地说:“这京城这么多孩子,怎么就我家圆子这么招人疼呢?”我抱着圆子坐在凳子上逗她。
圆子偎在我怀里,一本正经地说:“阿祖说圆子吃得多,招人疼。”她肉乎乎的脸颊,黑漆漆的眼睛,睫毛长到都能扎小辫子了,那模样,能把人的心都看化。
长嫂笑着打趣:“你这是打算搬到我这儿住?”我打了个寒颤,瞥了眼长兄说:“长嫂可别开这种要命的玩笑,我可没宝珠的胆子,怕长兄用眼神把我凌迟了。”长嫂转头看向窗里的长兄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:“宝珠今天要回去,她想吃荔枝,王爷去买了,买回来就接她走。”话音刚落,窗里的长兄就有了动静,嘴角明显扬起,伸手关上窗户,这回像是真要读书了。
宝珠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,嘟囔着:“这世上最讨厌的就是长兄,我们圆子都知道让着姑姑,就他不行。
他一年四季霸占着阿姐,我才住几天他就不高兴。”长嫂伸手摸着她的头哄她。
我心里犯嘀咕:这才五月,王爷上哪儿买荔枝去?我把私房银子递给长嫂:“长嫂,这是我的私房钱,你帮我赚银子。”长嫂笑着问:“你就不怕亏本?”我满不在乎地说:“亏了就亏了,我虽说不会做生意,但也知道买卖有赚有赔。
要是真亏了,不是还有三郎嘛,他不会让我饿死。”长嫂点头:“没错,咱家三兄最有本事,有手艺,什么时候都饿不着你。”我得意地直点头,我家温让,自然是极好的。
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:“也不知为啥,好好的人进了咱家,脸皮就慢慢变厚了。”长嫂和宝珠听了,都笑起来,圆子见我们笑,也跟着咯咯笑。
夏日刚至,日子这般美好。
阿爹说这样的日子适合去蹭饭,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过那道可有可无的门洞,去王府吃饭。
王爷不知从哪儿找来荔枝,额头还带着汗,看到我们带着宝珠回来。
阿爹阿娘热情地招呼着,宝珠拿着帕子给王爷擦汗,嘟囔着:“我不吃荔枝也行。”阿娘心疼地说:“不吃就算了,你还折腾她,我看拾安把你惯坏了。”王爷赶忙护着宝珠:“阿娘别说她,她好不容易有想吃的,找来给她吃就是,又不是找不到。”阿娘笑着说:“你就惯着她吧!”便不再说什么。
孩子们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地玩耍,累了就跑到阿爹阿娘跟前要水喝。
阿爹摸着花白的胡子,笑呵呵地看着他们,阿娘亲自给他们喂水。
温让突然凑到我耳边说:“我们也生个孩子吧。”那时我还年轻,阿娘曾把我抱在膝上,摸着我的头发说了一句话。
长兄和长嫂偶尔也会闹别扭,但半天就会和好。
二兄脾气好,从不和二嫂红脸,二嫂是教养良好的人,谦和有理,家里数她最累,却从不抱怨,好像乐在其中。
家里人都体谅她的辛苦,她自己也从不居功。
我和温让也会吵嘴,不过我没记性,吵过就忘,他性子憨厚,也不记仇,很多事儿就这么过去了。
阿爹阿娘最不讲理,儿子和媳妇吵架,肯定是儿子的错。
儿媳、闺女、孙子、孙女在他们炕上都有位置,唯独儿子没有。
每次看到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,我都觉得像在做梦。
我家老太太说我压不住游家的福气,可如今我却嫁进了京城最好的人家。
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温让看上我哪儿了。
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,抓住眼前的幸福就好。
旧时的事儿就像过眼云烟,老太太、阿爹、南笙,那些不喜欢我的人,再也伤不到我分毫。
因为我拥有的爱太多,心里满满的,其他不重要的,都已释怀。
(全文完)

